【书评】《残次品》by priest

【价值观输出】

  • 陆必行看着满眼鸡飞狗跳,心理状态十分稳定,因为陆校长一向认为,像他本人这样的天才是不用别人教的,自学成才足矣,恰恰是最不好教的,才最值得教。

 

  • 陆校长的演讲已经进入了尾声:“我希望诸位来日身在风口浪尖上,不要得意忘形,想一想学院里的学海无涯,沉入水下暗流时,不要与泥沙俱下,想一想学院为你灵魂筑下的基石。”
    陆必行顿了顿,扫见演讲稿的最后一句话,实在不想念,因为感觉会出丑,但是目光掠过台下,他看见信息科学院的老院长正伸着脖子,一脸期待地看着他,顿时知道这篇酸文假醋是出自谁手了。
    陆必行跟老院长对视了一秒,无声地败下阵来,认命地替老人家念出了他的肺腑之言:“各位同学,我希望你们从今往后能谨记,比金钱更珍贵是知识,比知识更珍贵的是无休止的好奇心,而比好奇心更珍贵的,是我们头上的星空。
    学生们一部分是“朽木”,一部分是“粪土之墙”,听完这话,他们沉默了两秒,集体爆发出一通哄堂大笑,纷纷觉得陆校长这个逼装得太套路了。

 

  • 怀特仍要刨根问底:“什么东西禁止交易?”
    “很多,比如一些人造生物,”陆必行说,“你见过人头蛇身的东西吗?有人的大脑,强行接在一起后智力有一点问题,智商相当于普通人五六岁吧,虽然有点傻,但思维和感情和人是一样的,嫁接上闪闪发光的蛇尾,在一些有钱人那里是很名贵的异宠。”
    怀特愣愣地问:“校长,你见过啊?”
    “小时候见过一个,”陆必行顿了顿,“别人送给我父亲的,我溜进地下室发现了她,一个女孩——一般是女孩,女孩的脸比较漂亮,但据说也有长得不错的男孩。”
    “然后呢?”
    陆必行:“然后我开枪把她打死了。”
    课堂里一片安静。
    好一会,怀特的声音低了八度:“你……您没有把她放生吗?”
    “美人蛇,还有一些美人鱼,连基因缺陷都谈不上,完全是按照扭曲的审美生搬硬造的,离开条件严苛的保温箱和营养输送系统,根本无法存活。一个人,如果实在没有办法,活成了畜生,那至少也该是个有自由的畜生。”陆必行常年挂在脸上的和煦微笑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,总显得有点开玩笑意思的脸上凝了一层冷淡的霜色,说到这,他不再深入,抬手打断了学生们的猎奇追问,“下一个问题。”

 

  •  “人人都喜欢置身事外、少找麻烦,谁不知道闲云野鹤的日子舒服?”林静恒知道这军火贩子小花招多,也不特意等他,头也不回地说,“可是你既然活得比别人舒服,将来死得比较快、下场比较惨,不也很公平么?陆兄,我说句你不爱听的,管委会的大董事们都在殚精竭虑,唯恐一步走错了万劫不复,你想岁月静好就静好,你算老几?”
    湛卢引经据典:“坏事总会发生——墨菲定律。既然风浪总会来临,与其做听天由命的沙堡,不如亲自站在风口浪尖上。”

 

  • 陆必行正低着头翻开主机程序,投影里只能看见一个侧脸,他一心二用地说,“不要怕,人的一生本来就是一场有来无回的冒险,这是常态,以后会习惯的——准备好上第一堂机甲操作课了吗?”

 

  • 黄静姝一口把纸杯里剩下的啤酒灌下去,小太妹风范十足地一抹嘴:“陆总,有些事,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,人和人是不一样的——有的人天生缺胳膊断腿,有的人天生就注定一事无成、注定被淘汰。我……我们几个人都是这样,‘出厂’时就是不合格品。对不起,陆总,教我们操作机甲,比训练仓鼠钻火圈还难吧?”
    陆必行不置可否:“仓鼠钻火圈可没什么观赏价值。”
    “但是既然开始打仗了,不会操作机甲的人,将来很难在太空中活下去,对吧?以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,我们不可能一辈子当废物,一辈子依赖别人。”黄静姝平静地说,“机甲操作需要很强的身体和心理素质,得够聪明,还得没有基因缺陷,你不觉得这也是一次自然选择吗——消灭那些有缺陷的人,只保存正确的。”
    “唔,”陆必行有些讶异地一挑眉,“听你这么说,老师有点吃惊。”
    黄静姝撇撇嘴:“‘你们不是天赋不够,只是还不够努力,以及要注意学习方法’——你是想这么说吗?陆总,你们老师的台词有好几十万年没变过了吧?”
    “不,我是想说,我一直以为只有比较内向的年轻人会思考人生和社会,没想到你们这种业余爱好是拎着啤酒瓶子打群架的也一样。”陆必行说,“原来这种探究是人类进入青春期后的共同本能之一。看不出来,你居然还是个古老朴素的‘社会达尔文主义’,崇尚优胜劣汰。”
    黄静姝:“……”
    虽然没听明白,但总觉得不像好话。
    人类社会、物种演化,是一个太漫长也太复杂的过程,当你凭借着自己十几年的生活经验,来观察判断它的时候,就像管中窥豹一样。”陆必行不紧不慢地说,“开学第一天的时候我就讲过,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,也许每个十年就会翻天覆地一次,你能准确预测到下一个十年会是什么样吗?你一生会有几百岁,如果你连下一个十年都预言不了,那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定义什么是缺陷、什么是正确呢?

 

  • 怀特吞吞吐吐地说:“陆总,那我们……这个作业还要做吗?”
    陆必行十分简短地说:“做。”
    “可是……”
    如果你相信一件事是有用的,你就去试着说服别人,说服不了,你就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。

 

  • 陆必行允许自己发呆一分钟,随即迅速搓了搓脸,收拾了情绪——把过去几个月沉甸甸的心血和努力变成了一根鹅毛,吹口气让它们随风而去了。这是他少年时在机甲上碰壁碰惯了,修炼出来的两大技能:不把自己的感受看太重,不把自己付出的时间看太重。
    因为感受是主观可控的,至于付出的时间……躺着睡几个月,时间不也照样会流逝么?说自己“付出时间”,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。

 

  • 陆必行朝他走过来,两个人相对沉默片刻。
    林静恒率先开了口:“一项工程,从最初构想到设计、再到建设完成,是非常艰难的事情,需要系统性的思考,还需要兼顾各种细节,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。相比起来,挑一个漏洞攻击就太容易了,毕竟世界上不可能有完美的东西。虽然查找漏洞、弥补完善是必要的,但是如果有人觉得挑刺的人比建设的人更高明,那他只是纯粹的愚蠢而已……咳,不用在意他们。”
    林静恒说着,想起年幼时偶有不顺心时,陆信会搂着他的肩膀和他说话。他下意识地想模仿一下,可他实在不是什么外向人,从来没跟谁这么“哥俩好”过,抬起的手半天不知道往哪放,越尴尬,独眼鹰的异端邪说就越是要跳出来彰显一下存在感。
    林静恒的手心几乎快冒出冷汗来。
    陆必行看起来有点惊讶,突然捏住他的手,看着他的眼睛问:“你是在安慰我吗,将军?”
    林静恒下意识地想抽回来,抽一半又觉得太刻意,不上不下地僵在了那里。

 

  •   三个月朝夕相处,他看着这些野草一样的生命在沉沦中反复挣扎,看着他们试着像人一样站起来,跌倒,再滚在地上爬,他和他们一起,把破烂站一样的基地改造成现如今的样子,几乎能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……林静恒和独眼鹰就都很默契地知道“规矩”,从不去打听别人的名字和生平,因为他们知道,那都是胶水,会把人和人黏在一起,黏太多就不好割舍了。
    陆必行从小到大,吃过很多苦,也得到过很多宠爱,它们在他人生最初的时候,给了他一个深厚的奠基,以至于家破人亡到这个地步,他还是能好了伤疤忘了疼,相信事情总会有转机,总会往好的地方发展。
    可是他也许错了。

 

  •  “旧星历基因革命之后, 联盟全面禁止了非必要医疗手段的基因改造和人体改造项目,从那以后,人的基因成百上千年来没有变化,在造物面前,所有人都是平等的。”这段话可能是从哪本书里摘录出来的,不大口语,有些拗口,薄荷照本宣科得磕磕绊绊,“没有人能决定别人的生死。”
    林静恒听完一点头:“对,公民的生命和自由神圣不可侵犯,政治非常正确,觉悟赶上湛卢了。”
    湛卢的声音在重三里四面八方地响起来:“谢谢您的赞扬。”
    林静恒垂下眼睫,似笑非笑地冲她一摊手:“不过小姑娘,虽然‘神圣’不可侵犯,但导弹可以侵犯,量子炮可以侵犯,巴掌大的激光枪、纽扣大的生物芯片、几毫克的剧毒生物碱——都可以,是不是这个道理?
    薄荷:“……”
    “应不应该,和会不会、能不能,是两个概念。凡事要从‘应该’的角度看,阿瑞斯冯早就该遭天谴了,还用得着我亲自收拾么?”林静恒朝湛卢招招手,墙上的冰柜弹出来,几瓶五颜六色的低酒精苏打水一字排开,“喜欢喝什么自己拿,玩去吧。”

 

  •   那时自卫队刚刚组建,周六还满身鸡血奔腾,心里有很多想法和很多宏伟蓝图,曾经找陆必行请教过,怎么让更多的人跟着自己。
    陆必行考虑了片刻,回答他:“德高、望重、威逼、利诱,这四样里,随便挑一个做到了,都有人愿意跟着你,如果你没资历没专长、狠不下心又没钱,那就只能靠妖言惑众和灌鸡汤了,先把人忽悠来,然后记着,别人是上了你的当才来帮你的,不是来跟你玩‘皇帝大臣过家家’的,有什么事自己先上,别像臭大姐一样躲在后面。”
    周六抚过通讯仪器,长长地把胸腔里一口浊气吐干净,他说:“走。”

 

  •   “方才福柯大姐说,我们以后还是叫‘第八星系自卫队’,正好行政大楼的名字也不用改了。”周六在吵闹的背景音下,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,他舌头有点大了,“我想起我刚组建自卫队的时候,那时候我觉得自己选择了命运,满腔豪言壮语,都是你忽悠的……现在才知道上当了,我是被命运推着、搡着,莫名其妙走到这一步的。刚才坐在这,我觉得自己好像失忆了一样,突然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开着机甲上战场,怎么拿起枪炮对着别人轰。我还以为旁边坐着的是放假……”

 

  •  “兄弟,”图兰十分无言以对地打断他,“你到底是想睡他,还是想给他写自传啊?我们就不能好好聊聊怎么让一个性冷淡的闷骚宽衣解带吗?大家都这么忙,我那一堆重甲还没地方停呢,你有没有正经事啊?”
    “虽然我十分欣赏他的身体,但本质上讲,人类的性/行为,只是神经末梢受到刺激而引发的一系列自然反应,按摩神经末梢比较浅的地方,都会得差不多的舒适体验,”陆必行十分学术地对女流氓科普说,“就像被顺毛的小动物会发出呼噜声一样——卫队长,这种小事有什么值得讨论的吗?”
    图兰:“……”
    她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低俗的流氓,只是个大惊小怪的文盲。
    探索一个人,探索一段关系,能给人带来很多新鲜和快乐,不然还不如找个医疗舱来一次全身按摩呢,跟人在一起还得互相磨合。”陆必行说,“你不觉得逐渐了解另一个人的感受、跟上他的喜怒哀乐、照顾他,是件非常美好而且有成就感的事吗?

 

  •   “林将军,你知道吗?在古代,愚蠢的地球智人建立了第一个城邦开始,就自愿放弃肉体的自由,把自己束缚于高墙之内,自此成千上万年,为了高墙内有限且毫无价值的房产、土地,毕生殚精竭虑、你死我活,像被关进坛子里的蛊——这些蛊虫长大了,后代再接再厉,继而又自愿放弃了‘精神和思想的自由’、放弃了‘五官六感的自由’,他们建了所谓‘互联网’,把每个人的一言一行、来龙去脉都用数据透视得清清楚楚,每个人的思想都淹没在别有用心的数据流里,反复洗脑,不可抗拒地被导向既定的方向,这已经相当危险,而你们居然又建成了伊甸园!自愿放弃了灵魂的自由!”霍普在他身后大声说,“林将军,伊甸园只是个开始,下一步,轮到我们舍弃什么了?联盟既没有自由,也没有平等,这是人类在自欺欺人!这个物种迟早自我灭亡!”

 

  •  “不吃吗?不是吧,亲过的橘子都不吃?”陆必行作势要往自己嘴里扔,“行吧,那我自己吃。”
    这种调戏就很找揍了,林静恒劈手夺走了那个倒霉橘子。
    “将军,很多东西都是为了取悦你而存在的,”陆必行满嘴跑起了星舰,“你看,橘子辛辛苦苦长了一辈子,长到这么大,日积月累,才偷偷储存了那么多‘小胶囊’在橘子瓣里,就等你在最饱满的时候一口咬下去,把甜味都泼到舌头上,果香味到处乱窜——好多小说电影里讲爱情故事不是都有这个桥段吗?一个人为了取悦喜欢的人,精心准备一场烟花、星星、喷泉之类的惊喜,然后掐着时间,把心上人领来,恰到好处地表演给他看。大家看了都会跟这主角一起惊喜感动,可是你仔细想想,橘子是不是也是这么取悦你的?你表情还那么勉强,不是在辜负它吗?”
    林静恒回答:“你要是少看点乱七八糟的,给脑子省点电,也不至于随时烧短路。”
    然而话虽然是冷嘲热讽,他的眉头却松开了,林静恒的味蕾好像天生迟钝,什么都随便吃随便咽,没长品味美食的神经元,反倒是陆必行歪理邪说里描绘的橘子更能激发食欲,不知不觉间,他把整个一颗橘子都吃了,并且罕见地尝出了一点滋味。

 

  •  “一百……一百三十六年的时候,联盟陆信将军收复第八星系,把星际海盗打扫到域外,教我们背联盟自由宣言,无数人自愿跟着他,物资、武器、秘密航道、身家性命……自愿为联盟军倾其所有,因为我们向往他,向往他描述的联盟,自由、平等、欣欣向荣……他说‘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’……”
    林静恒的后脊猛地一僵。
    “他人呢?”于威廉喃喃地问,“没有黑暗的地方在哪呢?”
    说完,他好像被这一番话掏空了,后背又佝偻了一些,扶着墙,慢慢地拖起脚步,往地下室走去。

 

  •   “没办法,”陆必行一摊手,“我的工作就是不断试错,不断为新的想法热血沸腾,再在摸索里自行否定,时间长了,对‘对错’的看法会保守很多,职业病吧。同时我也认为,信仰是非常好的东西,特别是在这个每五到十年换一种生活方式、人均寿命却长达三百年的时代,它能守着你的神智,让你不至于迷失自己。
    “陆老师这么想,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了。”
    “但是霍普先生,”陆必行问他,“假如你为了立场、观点甚至利益而战,随着时过境迁,你的立场可以更改,观点可以推翻,利益也可以权衡放弃,这一切都可以是错的,而错了也都可以修正重来,不会伤筋动骨。但信仰不同,我觉得信仰必须要神化,不能离世俗太近,不能扯进世俗的冲突里,因为它要么永远且绝对正确,要么面临全盘崩塌,可是人类文明动态发展,曲折而反复,没有什么能永远正确,如果有一天,你发现自己走错了路,你怎么办?你是崩溃呢,还是像那些走火入魔的人一样,害人害己,执迷不悟?
    霍普沉默良久,缓缓地一点头:“你说得也有道理——但陆老师,有一句话,我不知道你听过没有,‘人类起源于信仰’。”
    陆必行回答:“人类也将毁于信仰。”
    这两位都是满口歪理邪说、一言不合就要给人洗脑的神棍,凑在一起互相洗,活像两只浣熊互相搓,发现谁也洗不动谁,只好相逢一笑,还起了一点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。

 

  •  混搭的诗词歌赋随着他无数个火花似的念头顺流而下,只留下他震荡过后、十分静谧的灵魂。
    为什么所有的故事里都要有爱情呢?难道除此以外,大家没什么好写的了吗?
    陆必行这时才有点明白了,原来真的很值得一写。

 

  •  “如果我们还有一点自由意志,为什么我们会相信这种鬼话?”
    “如果我们还有一点自由意志,为什么我们会忘记——愤怒、焦虑、痛苦和愚昧根本不是人类需要战胜的缺陷,那就是人类灵魂的本来面貌,你们心里那些丑陋的、恨不能立刻抛弃的东西,就是自由意志本身!”

 

  •   原来陆必行以为,人与人之间的误解,都来自于距离与隔离,如果能有幸同行一段,总能或多或少地模糊掉彼此间生硬的边界。直到现在,他才明白,一些人和另一些人,是注定要分道扬镳的。

 

  •   他提到“劳拉”的时候,小心翼翼地看了林静恒一眼:“你知道有个奇怪的现象——历史上那些真正改变过世界的人,他们往往都是无意的,无意间走上某条路,走到风口浪尖,被历史选择,机缘巧合地成了那个重要角色。而那些最开始就信念坚定、伸手去挑战世界的人,反而往往会被命运的风暴推向意想不到的方向。我们这个物种,好像天生没有长出足够的理智,对不对?劳拉博士他们最初的愿景,一定不是现在这样。”

 

  •  湛卢残骸上,最后一层薄薄的防护罩渐渐黯淡。
    继而像一团风中微弱的火,消失了。
    当他无处着落,厌人厌世、随时能舍命的时候,悬成一线的命运总能堪堪将他吊起。
    而当他终于有一个“拼尽所有也要回去的地方,最后一秒也要挂念的人”的时候,那根让他厌倦的命运丝线却突然断了。
    原来他的一生,从出生开始,就是一场“不尽如人意”的事故。

 

  •   哈瑞思让人把几桶自酿酒放进小生态舱里,从星舰舱门里推出去,让它们飘进了茫茫宇宙,继而最后看了一眼第八星系的方向,不知道陆必行怎么样了。
    大概不会太好,他想,那些心里相信着什么,总想做点什么的人,就是这样的下场。
    总有一天,他们会明白,原则和信念这种东西,像脆弱的花,美则美矣,却只有在温柔舒适的环境里才能存活。
    而当他们进入丛林的时候,就会发现这些曾经以为高尚无比、宝贵无比的东西都是桎梏,都是绳索,如果不能及时放下,那么不管是力大无穷的巨人,还是七窍玲珑的智者,都会被绑在那里,任人宰割。
    陆必行那句玩笑话说得对,人类就是毁于信仰。
    话说回来,人类社会中所有的一切规则、道德与制度,不也都是人们自行捏造的吗?
    那么信仰也是一样,来自虚无缥缈,终于会随着时过境迁,化为灰烬。

 

  •   陆必行一看他这个一言难尽的表情,立刻明白了,这位是个被林将军诈骗恐吓过、并留下下了深刻心理阴影的孤寡老人,忍不住笑了一会。半带同情、半带赔罪地给老哈登倒了一杯茶,又说:“您知道我第一次仔细翻看湛卢数据库时的感觉吗?”
    哈登:“唔?”
    “非常震撼,”陆必行说,“我在湛卢那翻到了很多我以为不存在的技术,有一小部分内容,我也曾经想到过、并且自鸣得意过,更多的则超出了我的知识范畴,还有一些我甚至至今都理解不了,我当时就想,原来这个世界上比我聪明的人有这么多,多到难以想象,但这些都是夭折的项目,虽然记载下来了,前面都附有很长的禁令和叫停通知。”
    “我在‘白塔’的时候,参与过六十多个项目,90%以上都没有通过风险审核,剩下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东西,”哈登博士叹了口气,低低地说,“那些魔豆会在一夜之间长到天上,云端食人的巨人会倾盆而下。每一步微小的尝试都可能万劫不复。”
    “直到我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上,才知道联盟已经在我出生之前几百年……不,甚至在联盟诞生前的旧星历年代,掌握权力的人们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,”陆必行说,“大航海时代之后,人类文明一直在倒退,并不是因为人类退化了,而是我们不得不戴上镣铐。”
    “就算这么小心,联盟还是踩到了雷,连最安全的娱乐服务业都到处是危机,”哈登说,“谁能想到‘伊甸园’会变成那样一个怪物?”
    “对,这是我第二次被震撼,第一次是我小时候想做空脑症专用机甲,自以为想出了办法,结果发现原来我的理论早就有人验证否定过了。”陆必行说,“你会发现你所有自以为伟大的构想,以前都有人想到过,所有自以为开创时代的理论,以前都有人证伪过,这个世界乱到今天这个地步,是因为那些比你聪明的人全都失败了。
    因为女娲计划流亡数百年的哈登博士再理解也没有了,被他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
    “这很吓人啊博士,我小时候,有一千种对未来世界发展的构想,年轻时候建学校,天天跟学生们扯淡,但是等我有权力实现的时候,我发现我连一种都不敢说出来,”陆必行低声说,“这么多年,我对第八星系工程部的引导,全部都是基于‘形势所迫’——做不出这个东西,实现不了这个技术,我们会死,那我们才会在再三严格论证后动手做。相比起来,能改变社会结构、甚至物种特性的生物芯片太危险了。”

 

  •   哈登博士:“但我不认同,从地球时代到现在的新星历时代,横跨四个纪元的人类文明,数十万年,这两个预言中长久的‘稳定’并没有实现过。除了伟大而短暂的大航海时代,我们总是在平静一段时间后,就面临尖锐的社会矛盾,继而走向乱向、或是战争,一场爆破后满目疮痍地活下来,再走向新的一轮循环——周而复始,像被诅咒过。”
    陆必行不笑了,良久,他斟词酌句地说:“您是在说,这是自由的代价?您还相信自由宣言吗?”
    “这是追求自由的代价,”哈登博士纠正说,“因为从古至今,不管是精英阶层还是大众阶层,都从未实现过所谓‘自由’。总长,你知道吗,甚至有人说过,‘人民不需要自由’,因为‘自由’度越高,责任就越沉重,沉重到你背不起的地步,就会心甘情愿地画地为牢。连总长你都承认,你总是想把选择权交给别人,变成一个‘迫不得已服从命令’的人,何况我们这些庸常的普通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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